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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未必不精确

2000-03-15 来源:中华读书报 罗新璋 我有话说

我国翻译实践的准则和翻译理论的核心,可以“信”一字尽之。信者尚其辞,与不务笃信而徒巧其辞,不可混为一谈。精确虽未必精彩,但精彩未必不精确。

我国翻译实践的准则和翻译理论的核心,可一言以蔽之,曰唯信而已。不信,不足以言译事,可以说已成译界的共识。汉魏佛典翻译,揭橥案本而传。案本一词,见于我国译论的早期文钞;案本,即据原本,撮其意于一字,当为信。鄙人偶有点小小考据癖,对信作文字上的考古学发掘,则知是“从人从言”的会意字,有“从也”之义。从译学角度,案本,即据文本,也即从人言,递进而深化之,便趋于信。

翻译的前提,是以信为本,循而行之;离开了信,信天游式的译文,再好也站不住脚。需要说明的是,此信不是彼信,不是信口雌黄,信马由缰,盖此信信人,彼信信己也。但信从原文,不是教人拘泥原句,以外文律中文,作死译文;信,还有明也尽也伸也等义,神而明之,变而化之,臻于不信之信,以作不死的译文。老氏尝云:“信言不美”;信实之言,不加文饰,故不美也。孔子亦曰:“情欲信,辞欲巧”;圣人修辞,尚且不避巧字,我辈翻译求一言之善;一句之佳,亦师法圣人之遗意,以期行远耳。此处,信者尚其辞,与不务笃信而徒巧其辞,不可混为一谈。

信从原文文字,满足于精确,止步于精确,固然是一种翻译方法;然而,文字之中求文采,精确之余求精彩,也可以是翻译的一种追求。精确虽未必精彩,但反过来,精彩未必不精确。——追求精彩,不等于放弃精确。尤其是,立足于信,以信为本,精彩完全可以做到更高层次上的精确。可叹者精彩不可多得,可喜者精彩亦不可磨灭。

近读得《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1999年6期《道地的译文》,陈荣来、陈庆增两位作者对翻译文艺学派的述评颇具史识,并承提及小文《译书识语》,不胜荣幸。只是看到“罗新璋还悟到‘精确非精彩之谓’,所以他宁可追求精彩而放弃精确”句,不知何所据而言,却让我不胜惊讶了。

空言难以引据,因《译书识语》为复译《红与黑》而发,不妨就地取材,以该书译句作例证较方便。此译句引自《中国翻译》1996年5期上张成柱文《谈罗新璋译的〈红与黑〉》;为保存原貌,不惮词费,整段摘录如下:

Il se fatigua le cerveau inventer desmanoeuvres savantes,un instant après,il les trouvait absurdes;il étaiten unmot fort malheureux,quand deux heures sonnrérent l’horloge du ch teau.

Ce bruit le réveilla comme le chant du coq réveilla saint pierre.Il se vit au moment de l’événement le pluspénible.Il n’avait plus songé sa proposition impertinente depuis le moment où il l’avait faite;elle avait été si malrecue!

Je lui ai dit que j’irais chez elle deuxheures,se ditil en selevant,je puis être inexpérimenté et grossier comme il appartient au fils d’ un paysan.Mme Derville me l’a fait assez entendre,mais du moins je ne serai pas faible.

罗译:他绞尽脑汁,想出许多妙着,旋即觉得荒谬绝伦。总而言之,其苦万状。这时,古堡的大钟,正敲响两点正。

钟声使他惊醒过来,如同鸡叫惊醒司门神圣彼得一样。看到已到紧要关头,该面对这桩烦难事了。说实在的,打那放肆的提议照知之后,他连想都没去想!那提议接受时就没听到好声气!

“我对她说过,两点钟到她那里去,”他一边起身,一边自语,“我可能毛手毛脚,粗里粗气,像个乡下佬的儿子——这层意思,戴薇尔夫人已暗示得相当清楚了,但我至少不是软骨头!”

另一个翻译家的译文:

他绞尽脑汁想出许多巧妙的办法;转眼之间他又觉得这些办法极其荒唐可笑。总之一句话,他非常不幸,这时候城堡的时钟敲两点钟了。

这钟声唤醒他,正像公鸡的啼叫唤醒圣彼得一样。他看到干最困难的事的时刻到了。自从他提出他那个无礼的要求以后,他没有再想到它;它受到这样坏的对待!

“我对她说过我两点钟上她那儿去,”他说着从床上爬起来:“我这个人可能是没有经验的,粗鲁的,一个农民的儿子必然如此,德尔维尔人的话已经讲很明白,但是我至少不会是懦弱的。”

年轻气盛的于连一心要扮演唐璜的角色。他十分荒唐,一天晚上竟对瑞那夫人说,他深夜两点要到她房里去。上面一段引文,就是写于连把事情推向绝境后的沮丧思考。时间已到半夜时分,是进还是退?进,怕有阴谋,有埋伏,怕落入圈套之中;退,则怕戴薇尔夫人鄙薄他是胆小鬼,瑞那夫人也不会对他好到哪里去。我们的引文是一场重头戏,是要在矛盾的聚焦点上充分揭示于连的思想、举止、性格与人品。

我们从罗新璋的译文中可以看到,他能充分把握原作的神采,把原文的蕴含,通过自己的理解与领悟,用精彩而精确的汉语,绘声绘色地表达出来。

一说“他宁可追求精彩而放弃精确”,一说“他能……用精彩而精确的汉语……表达出来”;看了译句,相信高明的读者自能明断。要说,此句像其他句子一样,译者只是按自己对翻译的理解用心译而已,毁誉本非所计。何况精彩不精彩,本是仁智之间事。

最后,附带说明一下,《译书识语》只三四百字,原想不必小题大作标上日期。系看浙江版《红与黑》校样时,遵责编王雯雯女士之嘱,于书末聊缀数语,时约1993年岁末,(经查当年《效率手册》,乃写于12月14日,)印出来已是1994年6月。友人施康强君善于戏评《红与黑》,看到斯当达这个“超生”大户,又得三胎,便将前后出版的六个译本,取个巧,只评“头”论“足”,而成《红烧头尾》(载《读书》1995年1期)一文,开《红与黑》汉译讨论之先声;该文曾引鄙人《识语》中句。许渊冲先生读到《红烧头尾》,把“头尾”释作《红》译者的年齿先后,归结为《四代人译〈红与黑〉》(载《读书》1995年5期),文章第二段起句为,“施文引用了罗新璋的话;”外译中,非外译“外”;文学翻译,非文字翻译;精确,非精彩之谓。’这话说得十分精彩。”———谢谢翻译大家谬奖。此后,也见到许先生用文字翻译与文学翻译两个概念,评定译笔优劣,如《应该加进去的东西……》(载1995年6月3日《文汇读书周报》)、《文字翻译与文学翻译》见许钧编《文字·文学·文化》70页)等文。不意短短识语,屡为识者引用,宁不深渐自愧,谨表衷心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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